记者 | 杨舒鸿吉
2021年7月12日下午15时33分，王建军刚结束午后小憩，打开窗户一瞬间，就看到隔壁四季开源酒店的楼体正在倾斜，随即“轰”地一声坍塌倒地，腾起漫天灰尘。整个过程不过10秒钟左右。
王建军租住的居民楼距离酒店仅有10米左右，当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地震了”，随后他看到有人从灰尘中逃出，不断有人呼喊，还有人在报警，人们在灰尘笼罩下乱作一团。
截至7月14日9时，救援人员共在四季开源酒店的废墟中搜寻出被困人员23人。5名受伤人员经救治生命体征平稳，17人确认遇难。
这起夺命事故因何发生？据新华社消息，当地政府初步认定是坍塌房屋现有产权人安排工人进场擅自进行装修改造，酒店辅楼内部承重墙体疑似被拆改，致使该部分房屋坍塌。
而在此之前，近年来全国已发生多起酒店在旧楼改造或装修过程中发生坍塌的事故，导致大量人员伤亡。此次四季开源酒店坍塌事故是否先有征兆？类似事故如何避免？这是17人殒命之后，公众高度关注的议题。
楼塌了半边
“如果我再早一分钟出现在酒店里……”，王超在事故发生后36小时，仍不断感慨自己曾幸运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7月12日下午3点左右，王超从山东青岛刚抵达苏州吴江。做商务包车生意的他，载着客户已经行驶了8个小时，倍感疲惫，需要找到一处落脚点休息一下。
“平时可能会选择一些连锁酒店去住，但当时是在APP上搜了下，四季开源酒店价格低、环境好，重要的是停车场大，适合停我的大车。”王超解释。
抵达酒店后，王超跟前台提出想先看下房间。客服人员应允，递给他一张房卡让他自行上楼。
王超记得，他是从酒店大堂，走扶梯上的二楼，然后穿过一段10米左右的铁制连廊才抵达了客房区域。
这种特殊的设计让他事后才明白，倒塌的辅楼与主楼并非一体，仅在西侧有连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坍塌事故后，主体建筑能保存完好。
“我的房间在二楼，左右两排共有大约20间客房，因为是下午的缘故，在走廊里并未遇到其他住客。”王超回忆。
“我听到了很重的敲击声，特别清晰，像是在敲墙的声音，力度很大，就像是在我隔壁的房间传来一样。”原本打算补觉的王超，因为噪声的侵袭，不得不下楼。他询问前台，得到的回复是，“已经装修了好几天，装修到4点多就结束了，应该不会影响休息的。”
王超权衡下，便办理了入住，然后出门在酒店附近找了一间拉面馆用餐。
等他再次回到酒店时，坍塌的粉尘和巨响接踵而至。前台服务员从粉尘中跑出，高呼“楼塌了”，1分钟内，警察抵达。10分钟不到，消防车也赶到现场。
当天王超办理入住时，来自江苏连云港的年轻夫妻寇保华（化名）和夏玲（化名）已经在四季开源酒店住了一晚上。
两人结婚10年，育有两个孩子分别是9岁和3岁。寇保华平时在吴江跑运输，夏玲则在老家看孩子，两夫妻聚少离多。
夏玲留在朋友圈里的最后一条更新，是在一家乐园内放松自己。摄影：杨舒鸿吉
面对这种生活方式，小夫妻在近期决定改变，在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寇保华的父母后，夏玲来到吴江，暂住在四季开源酒店。
按照安排，7月12日下午5点，夏玲本该前往一家单位应聘。不过，事故发生后，警方通过住客登记信息联系上了夏玲的父母，称两人在酒店里失联，通过房间号确认位置可能是一楼。
7月14日凌晨，两人的遗体被找到，夫妻双双遇难的信息也传到了安置夏玲父母的酒店。
同在该酒店的王超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的后半夜，楼道里不止一次传来家属的哭声。
坍塌前正在装修
王建军向界面新闻透露，事发前三天，四季开源酒店的辅楼正处于装修阶段，有铲车一直在院子里反复铲除建筑垃圾。
据他回忆，“倒塌时，整栋楼是从底层开始先碎的，然后整栋楼向一侧倾斜，随后全塌了。”
四季开源酒店位于苏州市吴江区松陵镇油车路188号。酒店面积共5000余平米，分为主楼和辅楼两部分。官方信息显示，主楼建筑为4层，辅楼为3层。
界面新闻走访多家当地相关建筑公司获悉，该楼建造时间不晚于1990年。新华社报道则称，该建筑为1984年建成。
资料显示，四季开源酒店早期系吴江农民集资建设的山湖饭店，2006年以后先后改名为飞牛大酒店、君缘大酒店等。
司法拍卖信息显示，2020年，因原君缘酒店产权者顾某某、俞某某债务原因，该酒店产权被司法拍卖，后被王安石以3360余万元的价格竞拍购得，更名为四季开源酒店。
据其公众号介绍，四季开源酒店集餐饮、住宿、会议为一体，餐厅大小包厢20余间，客房70余间，客房包括套房、标准间、单人间、贵宾包间等。同时，宴会厅还可承接各种大小宴会，内设大型停车场。
2020年5月28日，更名后的酒店重新开张。四季开源酒店豪车云集的开业庆典在附近引起了轰动，相关短视频在平台上热传。此后一年间，王安石还在网络平台上频繁发一些“晒酒店”的短视频进行宣传。
重新开业后，四季开源酒店就开始酝酿进行翻新。2021年4月19日，该酒店完成了对庭院的翻新工程。一位酒店员工则对界面新闻透露，酒店辅楼在事故前几天才刚开始装修。
在“天眼查”APP上，界面新闻看到，四季开源酒店所属的苏州市四季开源餐饮管理服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3月，法人代表为王安新，不过公司由王安石认缴出资50万元100%控股。
王安石名下共有8家公司，涉足领域为保安服务、市容绿化和物业管理等领域，且其在多家公司持股均为79%。
知情人士向界面新闻透露，王安石也被身边人称呼为“王司令”。早年退伍后，他在苏州靠做保安服务起家。
王安石的保安公司是2006年成立的，承担有多个政府项目，同时是吴江区多个景区、大型赛事的安保供应商。但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该公司自成立以来，已经发生过多起劳资纠纷。
此次酒店坍塌事故发生后，涉及王安石的信息并不多。新华社此前报道称，公安机关已对酒店法定代表人、实际经营人、项目负责人、工程设计人员、现场施工负责人等进行传唤调查，并对相关人员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大楼坍塌后，蒋奕龙（音）曾一度认为自己的父亲就被压在废墟里。他告诉界面新闻，自己54岁的父亲一直在吴江跟随施工队打零工，主要以敲砖开墙类的工作为主，工资每日一结，工作地点并不固定。
蒋奕龙称，父亲可能就在这家酒店的装修工地打工，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但事发一天后，他从警方处获悉，父亲在坍塌现场已被警方控制。
老旧房屋改造风险陡增
四季开源酒店所用房产司法鉴定估价报告显示，苏州市吴江区松陵镇油车路188号商业房地产项目使用期限至2046年6月11日止。
这份由苏州远大房地产土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于2019年9月出具的报告称，该建筑总层数为4层，所在层数为1-4层，钢混结构，“外墙面贴墙砖装饰，外观保养情况良好。”最终，整体估价为4529.29万元。
估价报告并未描述房屋的整体质量数据和使用情况等，界面新闻向苏州远大房地产土地资产评估有限公司问询更多信息，并未获得回复。
事故后48小时，四季开源酒店坍塌现场已经接近清理完成。摄影：杨舒鸿吉
据北京青年报报道，一名酒店曾经的管理者称，2018年在接手酒店时，他发现主楼和辅楼系拼接而建，且主辅楼连接墙体有裂缝。
据澎湃新闻从吴江区住建局消防设计审验科获悉，四季开源酒店此次装修没有经过相关的审批程序，也没有向住建部门申报备案。
自2014年10月25日起施行的《建筑工程施工许可管理办法》规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从事各类房屋建筑及其附属设施的建造、装修装饰和与其配套的线路、管道、设备的安装，以及城镇市政基础设施工程的施工，建设单位在开工前应当依照本办法的规定，向工程所在地的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住房城乡建设主管部门申请领取施工许可证。”
但是，这个文件也规定，“工程投资额在30万元以下或者建筑面积在300平方米以下的建筑工程，可以不申请办理施工许可证。”四季开源酒店此次装修投资额或装修面积有多大，目前并未有确切说法。
一位吴江本地的酒店装修从业者认为，酒店的装修面积如果是超过了300平方米以上，按规定操作的话，需要提交施工图、设计文件在内至少4项材料。“设计图提供给住建部门后，他们会对施工安全进行把关，比如是不是需要改造承重墙，如何避免破坏主体结构等。”这名从业者透露。
但是他也强调，“也有打擦边球的时候，施工方会不申报，因为监管部门不一定能查得到，这种情况在当地是存在的。”
另有装修业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对于老旧房屋的改造来说，由于涉及到多次易手，房屋结构会在不同的业主手上多次更改，“这是一个潜移默化，风险缓慢堆积的过程，单次装修可能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但是对于老旧的砖混结构，多次更改，就埋下了隐患。要想避免安全风险的话，全靠装修公司在施工过程中自己把握。”
界面新闻注意到，加上四季开源酒店，两年来已发生三起酒店坍塌事故导致重大人员伤亡。
2020年3月7日，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欣佳酒店发生坍塌事故，造成29人死亡、42人受伤及财产重大损失；2020年8月29日，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陶寺乡陈庄村聚仙饭店发生坍塌事故，造成29人死亡、28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164.35万元。
新华社曾报道，多名业内专家提醒，我国城镇化初期建设的部分砖混结构的楼板房可能已经无法适应当前的使用需要，有关部门应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未经正规设计的砖混结构建筑展开安全隐患排查，及时对存在隐患的建筑进行消险等整治。
目前，国务院安委会已决定成立督办组对四季开源酒店坍塌事故调查进行挂牌督办。7月13日上午，苏州市召开既有建筑安全管理工作会议，江苏省委常委、苏州市委书记许昆林指出，要抓紧开展事故调查，彻查事故原因，坚决依法依规严肃追责、严厉惩处，绝不袒护、绝不姑息，给人民群众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许昆林还强调，要全力以赴做好吴江一酒店辅房坍塌事故救援和善后工作，深刻吸取教训，举一反三，迅速开展既有建筑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建立健全既有建筑安全管理常态长效机制。
刚来到苏州便躲过一劫，王超在事故后第二天特地回到拉面馆，向店老板发去了88.88元的红包，感谢他的一些无心之举可能间接救了自己的性命。
7月15日下午，界面新闻记者看到，坍塌现场的废墟已经接近清理完成，原本醒目的四季开源酒店招牌也被摘除。
